临夏的冬日，是有棱角的。风从积石山那儿过来，刮在脸上，微微的有些疼。天空是那种洗过的、干干净净的灰色，云层压得低，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到那份沉甸甸的湿润。咱们踩着薄薄的积雪，穿行在八坊十三巷里。脚下的青石板路，被年月磨得温润，积雪的边际，泛着青幽幽的光。两旁是些老宅子，青砖的门楼，木格的窗棂，静默地立在冬日的寒冽里。也正是在这片极致的清凉与安静中，我才更能看清那些门楣、照壁、山墙上砖雕的容貌。

　　那真是青砖上的秀丽。刀法深峻，概括明晰得像这冬日里的空气，没有一点点的迷糊。一幅“松鹤延年”，松针如轮，纤毫毕现，仙鹤的羽翎根根可数，神态慈祥，似乎下一刻就要从砖面上振翅飞起。另一堵照壁上，是更为繁复的“富有牡丹”，花瓣层层叠叠，翻转自若 ，花叶的头绪明晰可辨，在素净的白雪衬托下，那严寒的青砖，竟似乎有了温度，有了生命，流淌出一种丰满而火热的活力来。

　　这般精绝的技艺，天然不是随便得来的。它源于这方水土数百年的沉积。据《临夏县志》记载，河州砖雕自北宋便已初露端倪，至明清而鼎盛，至近代吸收绘画、木雕艺术特征，构成共同风格。2006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明遗产名录。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老作坊里，一代代匠人的匠心，便藏在这严寒坚固的青砖之中。

　　我虽未亲眼得见某位大师的现场创造，但可以想见那制造的场景：一盏孤灯，一张堆满东西的案台，匠人手持刻刀，与一方质朴的青砖相对。空气中弥漫着砖石纤细的粉尘味。雕琢，是一场朴实的“减法”。从打磨平坦的砖坯，到用錾子勾勒出大样，再到用各种平刀、圆刀、斜刀一丝丝地除掉无用的部分，整一个完好的进程，不容有一丝一毫的过失。刻下去的青砖，再也没有办法补偿。匠人们常说“打坯要稳，出细要准”，手腕的起落间，是数十年功力的沉积。那“铿、铿、铿”的敲击声，短暂而洪亮，不像是劳动，更像是一种与资料的对话，一种忠诚的修行。

　　这声响，曾在很多个如这般的雪夜响起，穿越了六百余年的岁月。它从服务于寺院、拱北的宗教建筑开端，逐步飞入寻常百姓家，成为河州人装修院子、寄寓美好愿望的寻常物事。梅兰竹菊，喻正人之风；博古炉瓶，示清雅之好；山水人物，抒林泉之志。这砖石之上，镌刻的不仅是斑纹图样，更是河州人世代相传的审美暗码与精力图谱。

　　夕阳西下，雪停了。余晖淡淡地染在积雪的屋檐上，也染在那些陈旧的砖雕上。光线斜斜地照过，砖雕的凹凸处便拖出长长的影子，概括益发显得深邃而诱人。我遽然觉得，这河州砖雕，正如这临夏的冬日。表面是冷的，是缄默沉静的，是坚固的青砖；内中却蕴藏着一团火，那是很多无名匠人倾泻的一生汗水与体温，是穿越绵长韶光而不曾平息的、对美与日子最执着的爱恋。这一冷一热，一刚一柔，便在那一代代人的掌心与刀下，融合成了永久。